涂晓晴
回到扬州,已经过了桃红柳绿时节,连樱花也扑簌簌凋谢得只剩下一两棵晚开的品种,还在翘首等待爱花的人。闭门修炼,不觉春色浓密。突然有一天,阳台窗外绿波的夹缝里,有一枝涌出点点雪白,槐花已然盛开。
(资料图)
涌动的心潮飞离键盘,飞到童年记忆中的槐花树间。那些槐树大多已经不在世间,但还活在我的嗅觉和味觉、视觉里。由于槐树开白花,被视为不吉利,不被百姓们正经栽种,还必须离家前屋后一段距离。槐树们只能生活在田埂上、杂树丛,或探头哈腰地站在断墙颓垣的旁边。若论起谁是它们的主人,多半是风儿,或小鸟。起初,小小的绿色的碎米般花苞,根本没有人会注意。槐树们默默地站着,静静地开着。让出了姹紫嫣红,于无边绿海中出落成雪白喷香的花海。
我爱槐树,从它们的叶型和绿色的叶子开始,兔子爱吃、羊和猪也爱吃。槐花开放时节,风是香的,雨是香的,就连脚下的烂泥踩着也是香的。小时候并不知道槐树花能吃,也从未动过吃花的心思。后来在北方生活,那里的人们有各种吃槐花的方式,恰好住在离山近的区域,每当花开驱车前往,山道弯处,附身可摘,回来清洗沥水过后,和鸡蛋搅拌在一起,摊在锅里烙成鸡蛋饼,鸡蛋的松脆和槐花的芳香,加上入口的柔嫩,幸福从口腔涌上脑际,散漫得忘了自己。
是凡令人享受的事,一开始就会变得不再收敛。此后每年,像只经验老到的兔子,计算着花开时节。每逢槐花盛开,都会想办法摘一点来尝鲜。吃法只学会了一种,从香椿煎鸡蛋演变而来。师娘说,奶奶和妈妈会仔细地把每朵槐花去掉花托,和在面里蒸窝头、烙饼子,看见槐花,想起儿时的味道,怀念那时的香气。
是谁多事好勤,准备好了一棵开花的槐树,站立在眼前?它就像密使,每年将花神悄悄布置好的花信准确地告密给我。离得近的采摘最好的去处,当数隋城墙上。夯土高过槐花,容易伸手够到。摘槐花时,必要有所讲究,左手把着树枝,右手顺着花柄生长节点轻轻一掰,就能分离。摘花时动作要慢,手劲要轻,不能伤害到槐树的嫩芽。
阴天向晚,匆匆赶往历史悠久的、秘藏的“槐花产地”。攀上城头,忽见几枝槐树枝丫缀满琼玉。喜颠颠地跨过成群的枸杞藤和开花的蓟菜越过去,轻松折下一枝。手里摘着花,脑里想着隋城往事。是啊,流珠堂。帝王离去时,是否也曾槐花盛开?突然之间,感觉手中捧着的洁白的花瓣上,已经沾染点点暗红的血迹。
西去的太阳撤出地平线,护城河的水面变得暗淡。平如镜的河面能照见历史和未来,甚至能看见宇宙通透的地方。远古的隋城汇集了宇宙的智慧,静坐于此,仿佛王阳明独坐龙场,参透人世和星宇的一切道理。踩着脚下松软的泥土,所见之处没有空闲的土地,居民们栽下一排排艾草、从容结荚的蚕豆,还有成片的野草和结籽的油菜,跟松柏、枸杞藤、缀满白色花的酴醾们,分享着居高临下的威严和隐秘。
历史就像奇妙之门,你不打开,它不存在。一旦开启,会被吸进去,整个人的心智就会被牢牢地固定在某一时、某一人、某一事。写《扬州童话》期间,由于探勘到风景秀丽的唐子城河就是当年隋城的护城河,悲悯自天而降,将我“砸成重伤”。心智和身体似乎都出现了问题,曾经一度不能再去。
洁白的槐树花变得不再寻常,手脚并用从高高的土城上缘坡而下。当年的旌旗和战士都不见了。一条贯穿东西的马路,连接着东华门和西华门,马蹄的踢踏声和放下吊桥的吱嘎声、鼓楼上的梆子声都远去了,城池的主人和守护者们隐没在历史的迷雾里。
今年的槐树花吃起来不再是享受的滋味,不舍得采用北方做法,唯恐掩盖掉槐花的清香。学母亲常用的炖蛋法,打两个鸡蛋,放点油和盐,再把洗净的槐花铺在上面。花瓣和花萼熟得透明,花的清香和洁白已然消失,被蒸汽肃杀后的槐花,一粒粒含在口中,生疏且隔离,像在咀嚼一段远去的历史。
摘完花,把卸下担子似的枝条,轻轻地放回天空。仰头看向十来米高的两棵相近的槐树上端,正盛开着千千万万朵喷香的暖雪,似白云缭绕着的琼宇。累累叠叠的雪白,像从高空里射下的光束。历史正如这槐树高耸入云,所能采撷到的,只不过是恰好够得着的极少的几朵。
作者简介:
作家、编剧,作品有《曹操是怎样炼成的》《少年曹操》《蓝蓝和外星人》《扬州童话》《涂晓晴讲故事》等。
Copyright 2015-2022 大众导购网版权所有 备案号:豫ICP备20014643号-14 联系邮箱: 905 14 41 07@qq.com